慰子英失戀(1929年1月14日)
作者:葉榮鐘
2016 游覽與感懷/游覽與感懷
(子英以失戀事來告,未言先哭,悲憤欲絕,熱淚滂沱1,狀極悽慘。余初窘而不知所以,繼則不禁為之潸然2,湯鄉謀有言:「人生須有兩副痛淚,一副哭文章不遇識者,一副哭從來淪落不遇佳人。」余於前者固未敢,於後者則哭之久矣。安得不哭,又安能無詩,乃成兩絕句以慰之,亦藉以自慰也。)
我亦情場失意3人,憐君同病豈無因。欲將一哭酬知己,不意牽連舊恨新。(其一)
飄零4無怨貧甘受,辜負熱情太不堪。滿腹悲愁難自已,強舒淚眼望天南5。(其二)
【題解】
本詩為七言絕句組詩,共兩首,收入《葉榮鐘全集》。葉榮鐘在〈我的青少年生活〉中曾對感情下了一個定義:「人若不能受人愛當然是很可憫的,但不能愛人的人更可悲,所以愛才有絕對的價值。」因此,在大時代的衝擊下,葉榮鐘中除有個人情懷的感懷之作,也有抒寫兒女私情之詩。葉榮鐘一生結交不少知己摯友,待人真誠情真,情感世界豐富,一生經過幾次失戀。此詩寫於1929年葉榮鐘30歲留學日本期間,當時同為留學日本的好友子英,因為失戀來找葉榮鐘訴苦,葉榮鐘也以自己曾經情場失意的經歷來安慰好友,甚至勸慰之餘也為好友留下同情的眼淚,這反映出葉榮鐘待人真誠的一面。第一首詩的內容提到自己也曾情場失意,並以哭愁知己。第二首則寫道好友子英現在與自己都曾遭遇失戀的苦痛,以真情換來失戀的悲苦實在不堪,只得以淚洗面。此詩也印證了所謂的好朋友,就是陪著你一起歡笑,一起流淚的人。
【作者】
葉榮鐘(1900-1978),字少奇,鹿港人。入公學校前曾接受漢文教育,九歲喪父,家道因而中落。1918年受霧峰林朝琛之資助,前往日本留學。1930年3月學成歸臺,擔任「臺灣地方自治聯盟」書記長。1931年12月與黃春成、賴和、莊遂性等人合辦《南音》雜誌。1935年擔任《臺灣新民報》通信部部長兼論說委員。1943年2月受日本徵召前往菲律賓擔任《大阪每日新聞》特派員及馬尼拉新聞社《華僑日報》編輯次長。1944年4月返臺,擔任《臺灣新報》文化部長兼經濟部長。1947年二二八事變後,多位臺灣菁英份子罹難,文壇人士因而噤若寒蟬。葉榮鐘從原本服務的臺中省立圖書館被撤職,轉入彰化銀行任職。晚年潛心寫作,著述極豐。
【注釋】
1. 滂沱:音ㄆㄤ ㄊㄨㄛˊ。形容因為悲傷而眼淚流不止的樣子。
2. 潸然:潸,音ㄕㄢ。流淚的樣子。
3. 情場失意:指因戀愛不成而無結果。
4. 飄零:流落衰敗的樣子。本詩指作者因失戀而悲苦的樣子。
5. 天南:泛指南方,因作者此時留學日本,應指位於日本南方的故鄉臺灣。
【延伸閱讀】
1. 蔡見先〈慰內〉,《全臺詩》第拾參冊。
2. 林耀亭〈慰瑞榮君殤幼子〉,《全臺詩》第拾捌冊。
3. 黃守謙〈朗山詞兄在臺北醫院療治詩以慰之〉,《全臺詩》第貳拾冊。
(陳鍾琇)
http://ipoem.nmtl.gov.tw/Topmenu/Topmenu_PoemSearchOverViewContent?CatID=1815
賞析:
本詩很容易讓人進入狀況,從視覺上來論,失意、憐君、同病、一哭、酬知已、舊恨新。看來多半是負面的能量,不是失就是病,不是哭就是恨,這種字形上的消極氛圍很明顯。以聽覺上來讀,「人」、「因」、「新」的韻,結尾有種像是哭聲在喉的胸悶感,倒是滿配合主題。
以字義而談,「亦失意」、「憐同病」、「酬知已」、「不牽連」等從感同身受的起因(因為亦曾情場失意)到如何面對(一哭酬知已),最後灑脫般的「不意牽連舊恨新」,整組排序從字音、字形、字義上來說都是前後呼應,一脈連貫。
沒有一個人可以真正體會他人的情緒,除非自已親身經歷過,但就算親身體驗過,那也是專屬於自身的特殊感受。養兒方知父母恩,唯有進入到這種情境,遇到這類似的事件,才知道或者說才可以稍稍體會前人的辛苦。可是即便是這樣,拓展開來,進入內在,向下挖掘,向上昇華,就會發覺即便是雷同的生老病死、養兒育女、愛恨情仇,都是屬於個人的專有版本。那怕是同一件衣服、同一雙鞋,不同人穿,也是不同感受。就算再怎樣接近,那也是「一個樣本,各自解讀」。倘若說有人誇下海口能完全複製與百分百契合他人的如實體驗,那也不過是用自已的猜想去試圖逼近最可能的臨界值。就彷如一個馬克杯,在房間裡,被眾人看到,就產生了屬於在場各人專有的馬克杯版本。有人會說不就是同一個馬克杯嗎?實則不然,從不同的眼睛而論,站在不同的立場,抱著不同的心思,有著不同的成長背景,就有細微的差異。一樣的東西,卻是產生不同的折射。 於是乎,人生的各種悲歡離合,就如同每個人沒有人可以被代替而活一樣,有著專門的劇本,自編自導自演。各種無限可能性攤開來,未發生的已經發生,已發生的尚未發生,過去尚未到來,未來已來。為什麼?因為時間是集體幻相,最妙也最深的眾生潛意識協議。就像電視台節目一樣,所有的頻道同時存在,只是視角的問題。端視當下要用心靈搖控器切換到那一台罷了。可以狂妄地說沒有切到的廣播節目,就等於沒有上演嗎?它還是有播,只是沒被自已聽到。不如說別台仍在演出,只是沒有對準那個實相罷了。並沒有其中一台比另一台更真實或虛幻,視當下為威力之點,一念一天堂,一念之間,一轉換就真的換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只是太多的可能性,同時存在,體驗不完,一次只能專心體驗一個,否則會思緒亂掉,也無法好好享受眼前的人生這精采的饗宴。
當下感受到,其實能想到的就代表在某個時空版本已存在,如果極於在外在世界找尋證據,不過是證明了自已並沒有真的相信。誰會去一再確認當我命令我的手掌翻動時,它會不會真的聽我的話?從來沒有人質疑過,只有當身體生病、手腳受傷時,才會去復建、去確認。也就是說那習以為常,再正常也不過的事件,連相信都不必,因為企圖說服自已去相信不就正代表了背後是不信的嗎?有人會告訴自已我要相信我想張開眼就能張開眼嗎?除非是剛動完手術,不是嗎?不曾懷疑,連告訴自已、催眠自已要相信都不必,因為太理所當然了,那種自行運作的神奇之道就是一的法則。
這個實相是情場失意義,同病相憐,以哭酬知已,就算不意牽連舊恨新,也多多少少是安慰給自已聽。酬知已也是因為前題是「知已」,人都在尋找知音、情場如意、商場得意、戰場快意、考場稱意、修行道場一心一意。但真正的法則是所有正與反、第三與第四及更多的結局早已寫定,能想像得到的樣模全已存在,看看想切換到那個人生劇本體驗罷了。既然已存在所有結局,又何需努力?不是沒有用?反正悲哀或快樂的可能性全已發生,不是嗎?持著這樣頹廢論也是一種自由,真正的自由是連「不去選擇」、「不去努力」、「不去相信」的自由都有,這 才是最無條件的愛。沒有那一個比較好或絕對壞,都是造物主自已體驗自已的輝煌燦爛版本。換作人生也一樣,都是自已的選擇,是好是壞,是高峰是低潮也全是自已的心態。所以,失意、同意、哭意、不意、心意,這心境的轉換才是重點。沒有人規定一定要傻大姊式地站在屋頂上大唱這世界多麼美好?深呼吸假裝這一切都終將沒問題,那與其說是極度樂觀不如說是自欺欺人的演戲。真正的開朗、真實的坦白、真誠的積極是明明會痛、明明會怕、明明會為自已而哭,卻仍然在擦乾眼淚後繼續前進。就算每個人的春夏秋冬都有不同展現,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卻因為痛過、愛過、傷過所以稍稍能感同身受,將心比心。
真正有這樣的體悟,而不是裝腔作勢,那生命的高度與人生的深度自然呈現。此時去表現「飄零無怨」才有說服力,「貧甘受」才會被眾人信服,那樣的力道,那樣的顧影自憐,是承認、是坦白、也是對自已的接納。覺得熱情被辜負太不堪,說實在的滿腹悲愁沒有人體會,最後還強淚眼望向天南(指臺灣),當然也可以延伸成故鄉的思念。更令人在意的是,所有這些悲情的詩人或是不順的環境,我們設身處地,在那個當下、那樣的時空背景,如何自處?如何處理他人?不過最終會體認到外在世界沒有別人,表面上是朋友失戀,事實上這是一個契機,外物是
個催化劑,來轉化與療癒內在的傷痛。外面的顯化是種轉化樞鈕,用來確認自已是否已成長、已有所改變、已真正走了出來到了可以幫助別人的時侯?不過實際上,外在即內在,內在即外在,外面沒有人需要被治療,所有的悲痛與創傷,與其說存在外在不如說是內在早有傷,事件只是個引發點,看到他人的痛亦痛,也不過是觸發自已的內在驚爆點。能帶給他人最好的治療,偏偏不是說道理也不是一起哭,有時會整個向下沉淪,情緒並沒有真正舒發,一起痛罵也不過是短暫的快感。
最強而有力的宣慰,反而是自已活出另一種可能性,給他人為榜樣,那不是種強迫,要跟不跟都是自由。是種燈塔式的效應,我走出來了,我活得發光發熱了,我不以哭止哭但也不逃避真實情緒,我渡過來了。有這樣的可能,有這樣的指標,有這樣的光暉,產生一種典範,並非唯一的參考答案,也沒有最好,只是另一種選擇,另一條路。於是別人看到了才驚悟原來如可以有不同的人生態度,有不一樣的選擇,不再自艾自憐的角度。萬一還是情場失意怎辦?這個人生,這個版本,這個世界是失意的,一來是自已的解讀,萬事萬物皆中立。二來不就代表另一個平行地球是情場得意的嗎?那代表這個世界的自已夠堅強,選擇了這種版本,如果一心抱著瞬移的概念,要馬上切換人生腳本也未曾不可,只是拼了命地查看外在舞台有沒有跟著轉換、找尋改變的證明,就代表內在心境內然沒有切換。不能假轉心態有所轉變卻還是一直在外面找答案,那不過正向上天大喊:「我不相信,跟本沒有變,給我證據吧!」
可是,相信即看見,所見即所得。看不見的就代表不相信。半信半疑也是種信,將相信轉成「相信我的不相信」那也無妨,總是種過程。在這個過渡階段,總會有醒悟的一天,因為沒有人會一直停留在小學階段,就算想,靈魂也不樂意。靈魂會不停追求進化,人生課題一直不斷出現相同待解謎題,就代表這個關還沒有渡過,否則就不會重覆跳出要你解任務的視窗。這個版本的人生是情場失意,一則可以先放下是非判斷,超然中立,不是完全冷漠而是在世不屬於世的靜觀,享受又不迷失。二則激賞自已,既然這個世界版本是哭,正代表無限寬廣的宇宙 存在另一個笑的世界,那白頭偕老的劇本必存在某個平行時空。那分身就是自已的投射,有人代替現在的自已幸福不也很好嗎?真的這麼想,就能在某些時刻,滲漏出美滿的光芒,那平行世界的自已的化身,因為如此飽滿的能量,也輻射給現在這個世界的自已。雨露均霑的喜悅,「獨樂樂,眾樂樂」的不同詮釋,你哭全世界哭因為淚眼,你笑,所有宇宙的分身也跟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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