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義 (28).jpg  

哀婦人

作者:周定山
2016 游覽與感懷/游覽與感懷
哀婦人,哀婦人,古人言之頻。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今宵偶便東君面1,明朝難免痛迎新2。囚在深閨猶裹足3,非此不足謂天真4。君不見,班昭纖手編漢史5,謝家清才能詠絮6。尚有堂堂花木蘭,代父從征無雙譽。又不見,西歐唱自由,次第灌輸入亞洲。平權唱,蹂躪休。屑屑妝飾品7,日日躲玉樓8。不敢涉足社會上,豈識廿紀之潮流。傷心最是貧家女,生活艱難終為累。鬻身錢虜作婢姬9,一旦骨肉遽割棄,聲聲吾兒莫悲啼,倘得承恩多珠翠。其實肝腸已碎如10,猶自甘言慰吞淚11。我云此事齒頻寒12,我寫此篇手頻顫。恨不身化億萬千,喚醒朦朧天下遍13。安得有心人奮起,造成福同水平線14。問此伊誰是禍胎,端由周公禮教開15。假使周婆能振起16,肯許束縛聲浪來17。世界滔滔18事可哀,豈特婦人問題而已哉。
【題解】
本詩為雜言詩,收入《一吼居詩存‧第一集‧庚申(1920)稿》。詩題〈哀婦人〉,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生為女人的悲哀」。詩歌連續兩句「哀婦人」,以感嘆式的警語作始,強調本詩的題旨:從古到今,生為女人是件可悲的事。為什麼?因為你的幸福,是操縱在主人手上,特別是男人,從身體的自主權到行動的自由,完全受到限制。久而久之,「天真無知」就成為女人美德的代名詞。詩中的「今宵」、「明朝」作爲特定時間刻度的過程,暗示著女人命運的瞬息與無常感。詩歌接下來用「君不見」、「又不見」的句式,與讀者對話,又舉中國編漢史的班昭、能詠吟的謝道韞,以及代父從軍的花木蘭,三位古代才女作代表,以及西方提倡男女自由平等思想說起,鼓舞世人重視婦女的地位問題。接著回頭轉視島內的婦女們的命運。女人的視野被侷限於瑣碎之事,無視於身外社會與世界風潮,而貧寒之家賣女為婢,女人變成商品,骨肉乖離的人倫悲劇一再上演。寫到這裡,詩人不禁義憤填膺,除了奮力疾呼世人覺醒外,他認為造成女性悲劇的始作俑者是周公,於是詩人以假設性的問題提出,如果當初制禮作樂的人是「周婆」,或許女性的地位完全改觀。但事實上不然,所以詩末詩人反問:這個紛紛擾擾的世界,難道只有婦人的問題嗎?正意味著單靠個人的力量是無法改變眼前世界沉痾痼疾。
【作者】
周定山(1898-1975),本名火樹,字克亞,號一吼。原居彰化洋仔厝,後移居鹿港草仔市。1908年入公學校就讀,課後至私塾學習漢文,後因家貧輟學入木工廠學藝。1915年棄工就商,1924年應花壇李家之聘任教讀;1925年正月首次赴大陸,擔任漳州瀛協會兼《漳州日報》編輯等職務,五三慘案後回臺。1927年任大雅讀書會教職;1932年由大雅轉應北屯漢文研究會之聘;1934年起任《臺中新報》編輯、《東亞新報》漢文編輯。1937年5月應召從軍上海,入軍務部總務課第一班,後因父親病重返臺。返臺後擔任霧峰林紀堂的家庭教師。戰後,先後擔任虎尾廳民政課課長、臺中省立圖書館編目工作、臺北民政廳地方自治編目委員會委員。後返鹿港在泉郊會館授漢文,晚年則在自家住宅教書,與葉榮鐘、莊遂性並稱「鹿城三子」,作品有新文學、舊文學、與民間文學。
【注釋】
1. 今宵偶便東君面:便,音ㄆㄧㄢˊ,有近之意。東君,東家,對主人的尊稱。指看主人的臉色。
2. 明朝難免痛迎新:因迎新而痛,指主人棄舊迎新。「今宵」、「明朝」相對,指時間之短暫。
3. 囚在深閨猶裹足:此可指女人因纏足之限制,不方便出門,亦可概括指傳統女性大門不出,無法與社會接觸。
4. 天真:自然純真。
5. 班昭纖手編漢史:班昭(約45年-約117年),一名姬,字惠班,扶風安陵(今陝西咸陽東北)人。史學家班彪之女、班固之妹,嫁同郡曹壽,早寡。班昭博學高才,其兄班固著《漢書》,八表及《天文志》遺稿散亂,未竟而卒,和帝詔昭續成之,班昭繼承遺志,獨立完成了第七表《百官公卿表》與第六志《天文志》。
6. 謝家清才能詠絮:指謝道韞傑出的詩歌才華的佳話,典出《世說新語‧言語》。謝道韞,東晉時人,宰相謝安的姪女,安西將軍謝奕的女兒,也是著名書法家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的妻子。謝安在雪天和子姪們討論可用何物比喻飛雪。謝安姪子謝朗云:「撒鹽空中差可擬」,謝道韞則說:「未若柳絮因風起」,因其比喻精妙而受到眾人的稱許。
7. 屑屑妝飾品:屑屑,瑣碎。意指傳統女人只重視梳妝打扮等瑣碎之事。
8. 玉樓:指閨閣。
9. 鬻身錢虜作婢姬:鬻身,賣身。此指臺灣早期貧戶無力養女兒,賣給其他人家當婢女,稱「查某嫺」,如同古代的丫鬟,聽命雇主做事
10. 肝腸已碎如:肝腸寸斷,傷心欲絕。
11. 猶自甘言慰吞淚:甘言,即甘言美語。句謂以甜美動聽的話自我欺騙。
12. 齒頻寒:即齒冷,有耻笑,瞧不起之意。
13. 喚醒朦朧天下遍:朦朧,模糊不清,句指喚醒蒙昧無知的大眾。
14. 造成福同水平線:即男女同享平等的權利。
15. 端由周公禮教開:端由,緣由。相傳周公制禮作樂,制定各種典章制度,以維護其封建統治。
16. 周婆:周婆,對周公之妻的戲稱,典出《藝文類聚》三五引《妒記》。謝安想納妾,夫人劉氏不允,子姪輩借《詩經》中〈關雎〉、〈螽斯〉篇勸她,周婆問:「這誰寫的詩?」大家回說:「這是聖人周公寫的。」夫人說:「怪不得。要是周婆,就不會這麽寫了。」
17. 肯許束縛聲浪來:謂哪裡允許這種束縛女性的聲音。
18. 滔滔:水流滾滾不絕的樣子,此有多且混亂之意。
【延伸閱讀】
1. 周定山〈蔗婦吟〉,《一吼居詩存‧第一集‧辛未(1931)稿》。
2. 賴和〈不幸之賣油炸檜的〉,《賴和漢詩初編》,彰化縣立文化中心,1994年。

(余美玲)
http://ipoem.nmtl.gov.tw/Topmenu/Topmenu_PoemSearchOverViewContent?CatID=1783


賞析:
     古代婦人就像浮萍,無依無靠,不是從父、從夫就是從子,只能如此嗎?哀婦人全詩將遠因歸於「周公」,「問此伊誰是禍胎,端由周公禮教開。假使周婆能振起,肯許束縛聲浪來。」把很複雜的東西過於簡單化,未必是好事。事情有時很簡單,有時也沒有那麼簡單,真的是因為周婆的關係,導致後續「囚在深閨猶裹足」、「日日躲玉樓」、「鬻身錢虜作婢姬」嗎?末尾作者並沒有試圖解決問題,而將問題指向周公,還試圖將問題擴大與延伸開來,「世界滔滔事可哀,豈特婦人問題而已哉」表面上格局寬廣,卻丟出了疑問而毫無解答作用。也許有人會覺得詩人本來就不是以詩解決問題,是呈現問題、描述現實、指出癥結。這樣的說法會產生很可惜的現象,避開更深的責任與直指根源。
縱然對於婦女之哀,只淪於「哀」而無解法(推給周公周婆也不恰當),但至少還點出了「班昭纖手編漢史,謝家清才能詠絮。尚有堂堂花木蘭,代父從征無雙譽」這三個例子,似乎是讚揚女中豪傑。

      問題是婦女或普通女子一定要功成名就、留名青史或特有才能,才值得一提嗎?多少女生是歸依男生之下?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人生三階全是依從在男生的旁邊。父之女,夫之妻,子之母,那怕是歌功女子無才便是德或勉強以高空彈的宣稱三貞五烈、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終歸還是以功利論。有值得被高歌之處、留名之處才可一提,真的是這樣嗎?我認為每個人存在就有他的價值,不論是男是女,即便一生默默無名,本身存在就有價值。每一個人都是無可取代的,那怕是學歷不高、長相不佳、身材不好、家世背景不顯赫,那又如何?凡存在就有意義,造物主不會創造沒有意義的存在。甚至更深一點來說,光只是存在,存在的本身就是件最偉大的事了。所有創造、所有的功成名就、所有的教育子女、所有的留名歷史、所有的豐功偉業也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
      詠絮之才、代父從軍、手編漢史,如果沒有這些能耐那是不是就不值得被愛了!不!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憲法保障弱勢族群或婦女,無形中也增加了她們是「弱勢」的這個形象,可是以長遠的歷史觀來看,即便這種「保障」是弱化的惡,也是必要之惡,過渡階段。我們對待婦女同胞再怎樣保障都不嫌多,這很可能是一種騎士主義的精神,把女生視為公主需擅加保護而不自知,甚至將女性弱化力量,還引以為傲就是該被男人保護。我無異去削減女人的力量,她們以溫柔的力道走出一片天,當然過度保護也是不宜,可是在現階段,在可以大聲說女男平等之前,我們做得真的夠多了嗎?會不會只是停留在騎士精神的末端,一種施捨的概念?假裝已經給了這麼多福利,甚至還在不分區立委有二分之一的婦女保障名額,還有什麼不滿足?還可以請產假、育嬰假,古代有嗎?比起古代不是更該知足嗎?
這樣的論點不過是種高高在上,謝主榮恩的氛圍,過去我們陰陽失調,以男性力量當道。稍有女性霸主的出現就拿極端如武則天的例子、後宮不該干政的前例來批判,但仔細去推敲,認真去看待,那裏足、那被視為男人的玩物、那三妻四妾的無奈、那物化的陰影(從以前到現在只有變本加厲)、那無才便是德的悲哀、視為生產機器、無聲的雙手(最好是不說話,最好是萬能,廚藝、技藝、縫紉樣樣會),再多的補償與特權都不為過。我也認同「我云此事齒頻寒,我寫此篇手頻顫。恨不身化億萬千,喚醒朦朧天下遍。安得有心人奮起,造成福同水平線」,或許在不自覺的程度裡,我把女性是悲哀與困苦的形象一再強化在自已的心中,也無形中增添集體實相的潛意識感受,更加強了婦女哀的認同。我的確有這樣的走向,但承認看見那悲哀之處,一方面又小心翼翼不要過於複誦悲情的強度,深化那僵化的意象;一方面也在黑暗中見到光明,而這點,是詩人所沒有提及的。
      女性的德、慧、美很容易讓人走向極端,並非指紅顏禍水,是更進一步的,萬一沒有這些優點的話,還有什麼好讚揚的?年老之後,無財無才亦無貌,多少人會視單身女子為公害?甚至嘲諷般笑說當初怎不結婚?以後誰來俸伺?牌位歸於何處?所以才要回歸一切論點的基調,凡存在必有價值,不必去舉極度惡例,光是多少平平凡凡的女子,終其一生只是相夫教子,甚或平平淡淡的渡過,也一定有她的影響力,除非自我輕視。從小圈圈、小家庭來談女子的功用,不免也陷入功利論,好像還是要有所作用才值得。問題是有不平凡的人,也有更多平凡的人,從宏觀的角度來看,每個人都有他/她不凡之處,這個「不凡聖功」就在呼吸間、就在行住坐臥間、就在日常一舉一動間,除非是躲在無人小島(就算如此也要與大自然萬物共處,也是有其影響力)或是隱居山林(還是對天地有所增益,因為增加了造物主體驗祂自身的不同面相),否則一定會接觸人群、一定多多少少參與社會。當然也有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的,可是即便如此,還是能在最狹小的範圍裡,起著功不可沒的光暉效應。
      每個人就如同最後一隻猴子,突然有一天,有隻猴子學會用河水洗食物,在某個島,某個無法直接連繫的地方,那一群猴子也心電感應般學會了。那無形的力量,那增益完形,就是每一個人能發揮的骨牌效應,更多的光帶出更強、更大的推動力。女子也是,身處惡劣的時代,我得承認現代進步多了,雖然還是存在許多歧視或物化,但多少有在反思與討論。這不是可以讓悲傷止步的藉口,「可以笑,就不會恨了」這該由當事人來說出,而非旁人輕鬆愜意的替之宣言。設身處地,在那個時代背景,換做是我,除了以詩敘情,留傳後人外,對於婦女之哀還能做些什麼?這才是重點,否則只是淪於將詩拆穿,硬生生分為機械式架構的填空與不痛不癢的應付式讀法罷了。
      那些勇敢的靈魂去承受那樣的經歷,那些苦痛,那些女孩,如果有什麼啟示,就是帶給我們後代「我們不要再如此彼此對待了」的感觸。假設依然複製父權思維、套用男性主義的脈絡,終將是重演悲劇。有一種說法,過去的已過去,不能改變。但也有一種說法,時空是幻相,時間不存在,昔日-今日-來日三位一體,彼此共存共榮,就像一片森林,還沒走到的以為是未來,卻早就存在。已經走過的以為是過去,回頭也一直都在。更重要的是所有的一切都存於廣闊的現在,更積極的做法是當下是威力之點,過去尚未到來,未來已來,這個片刻,唯一的時刻,有著無比的光輝燦爛。這個當下,是唯一的存在,下定決心,真的能改變過去,為什麼?因為所有一切都是平行世界,過去的故事仍在上演,它活出自已的版本,未來的事無限變動,端看現在選擇那一條路。如果此時此刻,活得精采無比,就能將這份感動與力量傳達給昔日的自已,古代也是。人人若能在這個版本的地球,發光發熱,某種程度上也對其它平行的地球有著「告示牌」的燈塔作用,像是宣告天下「看看我!你們也可以,沒問題的」的榜樣。不是非此不可,也不是限定唯一一種,只是提供另一條路、另一種人生的示範。

     如果不在現代活得發光發熱,又怎能給過去的人、不同實現一種典範?揚帆、立旗、升高熱氣球,告知他們,後來變得很好,感謝以前的你們,是你們當借鏡,讓我們不再重蹈覆轍,謝謝你們這些天使的化身。
從彼此好好對待開始,溫柔相對,注重平權,一種發自內心的尊重,不物化與商業化,像是看待大地女神(但非難以親近)、像是崇敬海上女神(但非高高在上)、像是回歸內在的榮光(每個人都從子宮出來,啟動生命旅程),那這份光彩,這份陰陽調和,這種普世光榮,這種女男和諧的光圈,真的會如蝴蝶效應般穿透到過去、滲漏到古代,去鼓勵、去啟發、去催化那些僵化的教材與世界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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