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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難成

 

作者:周定山
2016 游覽與感懷/游覽與感懷
(是秋月重圓之宵,正孤燈不寐之候。對嬋娟1而增悲,望河山以殞涕。遣愁無方,苦吟驅病。曙色不覺侵窗,押韻於焉甫就。)
月自誇清輝2,悠然籠八表3。至竟有圓虧4,原難光逾曉5。終讓我長醒,晝夜明皎皎6。宛如繫雙丸7,坐對天窈窕8。鰥眼9望星河,宇宙何渺小。萬物同微塵,大地若餓殍10。前宵苦不眠,逡巡房空遶11。今宵睡未成,句無驚謝朓12。移燈書喜親13,神疲毫顫掉14。閉目學跏趺15,催眠方嫌少。心病藥無靈,自家殊了了16。漢醫主平肝,西治精神擾17,西漢兩夾攻18,反為瞳雙瞭19。四圍黑暗包,戒心風鶴繞20。啼殘知夢酣21,翻羨高棲鳥22。臥聽鼓角聲23,細吟興亡兆。
【題解】
本詩為五言古詩,錄自《倥傯吟草》,寫於昭和13年(1938)。周定山分別曾於大正14年(1925)、昭和13年,因工作之需到上海。大正14年發生「五卅慘案」,而昭和13年時是盧溝橋事件次年,中日戰爭已經開打,周定山奉日本徵召,於5月至入上海日軍特務部任職,7月因父病返臺省親,計在上海三個月。當時戰爭情勢瀰漫到淞滬地區,據吟草自序云:「槍煙彈雨,驚雲繞萬里之沙場;血花肉箭,壯軀爭瞬間之雌雄」,戰情十分緊張。周定山本身受儒家漢文教化的傳統書生,對父祖之國有深刻的文化情感,但自己的身分卻又是日本籍民,因此處在這場戰爭風暴中,除感受到生命之威脅外,目睹列強對中國的野心與掠奪,以及人民麻木缺乏團結,讓他原本內心漢文化的認同與自我身份的衝突加劇。所以,詩前小序云:「對嬋娟而增悲,望河山以殞涕」,所指的就是這樣的背景與心境。全詩從一輪明月,光照大地起興,描寫詩人徹夜未眠。詩中不直接告訴讀者他不眠的原因,只是不斷的描述內心巨大的憂思與煩惱,讓他輾轉反側,他想盡各種方式,放空、踱步、吟詩、看書、寫字、閉目、打坐……,依舊無法入眠,終究只能無助地躺在床上。直到詩篇最後點出「臥聽鼓角聲」,才正式說出原來是戰爭的關係,讓他悲從中來,只好詩以當哭。仔細閱讀,本詩有些詩句含蓄地表達出詩人內心的幽微之思,例如「月自誇清輝」四句,一方面也暗示著日本軍勢的擴大,整個世界似乎都無法脫逃它的掌握。而「漢醫主平肝,西治精神擾」句,更是本詩的警句,也是他「心病」的來源--血液裡流淌著是漢文化的血脈,而他的身份是日本籍,眼看著整個中國就要沉淪,想到此心驚眼顫。「西漢兩夾攻,反為瞳雙瞭」,原來是我在跟我自己交戰。我到底是誰,這個問題困擾了許多日治時空下的臺灣人。
【作者】
周定山(1898-1975)
【注釋】
1. 嬋娟:月亮。
2. 清輝:指日月星體的光,此處指澄淨月亮,也可喻指日本。
3. 悠然籠八表:悠然,閒適自得。籠,概括。八表,八方之外,指遍地
4. 至竟有圓虧:至竟,畢竟。圓虧,指月有圓缺,乃自然現象,不會一直都是月圓。
5. 原難光逾曉:指日升月落,黎明終究會來臨。
6. 晝夜明皎皎:皎皎,潔白的樣子。因無法入眠,覺長夜漫漫。
7. 宛如繫雙丸:雙丸,日與月
8. 窈窕:深遠貌。
9. 鰥眼:因魚的眼從不閉上,故喻愁思不眠的人。
10. 大地若餓殍:餓殍,餓死的人。此喻大地一片死寂。
11. 逡巡房空遶:逡巡,徘迴。遶,即繞,圍繞。
12. 句無驚謝朓:謝朓(464-499),字玄暉,陳郡陽夏(今河南省太康縣)人,南朝詩人,號稱小謝,詩風清新秀麗,圓美流轉,曾出任宣城太守,故又有「謝宣城」之稱。曾與沈約等共創永明體。
13. 移燈書喜親:指燈下讀書。
14. 神疲毫顫掉:毫,筆毫。精神疲累連筆都拿不穩。
15. 跏趺:即跏趺坐,佛教術語,指兩腳交疊盤坐的姿勢。據佛經說,跏趺可以减少妄念,集中思想。
16. 自家殊了了:自己心裡明白、清楚。
17. 漢醫主平肝,西治精神擾:此從中、西醫治療失眠的角度言,中醫認為是肝火旺盛,西醫則針對精神心理上問題診斷。
18. 西漢兩夾攻:西漢,指上句西醫、漢醫。中、西醫並濟。
19. 瞭:眼睛明亮。
20. 風鶴繞:形容極度的驚慌疑懼。
21. 啼殘知夢酣:此指夜深沉,人們都已進入夢鄉。
22. 高棲鳥:高棲鳥,棲宿高樹上的鳥,喻安全無虞。
23. 鼓角聲:指戰鼓和號角的總稱,古代軍隊作為發號施令之物。
【延伸閱讀】
1. 周定山〈讀大陸遊記有感寄家維金〉,《一吼居詩存‧第一集‧辛酉(1921)稿》。
2. 陳錫如〈歐洲戰爭行〉,《全臺詩》第拾陸冊。
3. 謝汝銓〈皇軍破徐州喜賦〉,《全臺詩》第貳拾伍冊。

(余美玲)
http://ipoem.nmtl.gov.tw/Topmenu/Topmenu_PoemSearchOverViewContent?CatID=1792

 

賞析:
     秋月重圓,孤燈不寐。增悲嬋娟,殞涕河山。一夜難眠,曙色已在不知不覺中侵窗。月亮高掛,是圓是缺,自然形態,是詩人多愁,才會覺得至竟有圓虧,原難光逾曉。讓他長醒的從非星河、宇宙、萬物、微塵、大地、餓殍。苦不眠、睡未成、移燈、神疲,終將是個「苦字」,心中的苦無法借由閉目躲去。愈是催眠愈是無效。心病從不在外在醫藥,甚至連中西醫也不是重點。試問煩惱廚房是否有漏水,吃藥和數羊有何益?何不起身察看?但一看再看仍不放心,這就是心的問題了。作者處在「西漢兩夾攻」之間,實則包圍四周的不是黑暗,是心理的黑暗期。就 連興亡兆也不是鼓角聲而來,是心的解讀。翻羨高棲鳥終非解決之道,回歸本心,釜底抽薪,外在即內在,外境即內境。
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已與自已交戰,身份的認同、歷史的定位、何去何從?看似千古難題,其實詩人陷入自已給自已設下的迷障之中,無法自拔。一定要在台與日、中與西之間交戰,正如正與邪、黑與白、是非對錯非選邊戰不可,並不是遇到二選一的選項就一律以申論題的答法長篇大論,人生有時就是需要快很簡的簡答題甚至濃縮精華成填充題。反過來想,只能二選一或四選一,只有標準答案的填充題未必就是正確,因為不得不,因為限定了無限的可能性。跳出三界,超越對立,有多少人能做到?戰場、情場、商場、棋場、文壇、球壇,種種天人交戰、進退兩難,跟本不是是不是的問題或要那一個的選項,而在於心。心之所向,心的態度,核心信念才是重點,也唯有認清了這點,才能出入自在,否則永遠只能對靠那一邊站而大吐苦水。
      如果我身處文人那時的環境,我能不一吐為快嗎?文人換到現代社會,會不會比我煩惱得更多?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解詩不是只能淪於文字遊戲,賞詩也不是只能千篇一律歌功頌德,讀詩更非只能有歷史文化、天文地理的讀法。真正進到自已的內心,這些所得是別人模仿不來,他人也奪不走的。那也是古典詩的新時代意義,更是為什麼現當代還要回去讀古典詩的原因,也許真正享受在其中的話,連理由都不必了。至少在目前這個階段,還需要某種憑卷依或動力,盡量去找切入口,從有興趣的角度,這也不失為一個可推廣古典詩的好方法。從後代的觀點看來,詩人所處的世界,問題依然在今天上演,只是換成黨派、家國、種族的各種面目,大同小異有些甚至一模一樣重覆論戰。
興亡兆、兩夾攻,全是心病的外顯。並非因為外在環境變化,所以引起心病。天何言哉?萬物何辜?睡難成真的是外物的原因嗎?詩人自我解答心病無藥醫,倘若沒有回歸根本的話,那這句話也只是個託辭。唯有認清,走入內心,而非靠著靜坐來催眠自已才是真正解決問題的方案。事實上,所有的問題都不是拿來解決的,一但興起想要改變現況、解決難題的念頭,也就代表了心裡頭認為這是個難關、現況不好的先入為主觀念了。一定是認為現況不夠好,才想要改變,那這個前題之下,抱著當下很差勁,以前比較好或以後會更好,往往付諸的行動只是加深了「現在很難過」的實相。因為這麼做都是持著「當下不好」的刻板印象,愈是想改變,愈是努力,愈是徒勞無功。這並非意味著不能改變,不能求進步,不能日新月新,而是心理動力才是最重要的催化劑。現在很好,過去很好,未來也好,每個片刻都有屬於他自已的神聖光芒。我很好,我已經很好,我會愈來愈好,不是因為我現在不好,現在也很好,以後也不錯,每個進步與成長都是錦上添花。差別就在這裡,認為當下片刻不夠好,就會愈加深這樣的幻相。感恩此時此刻,認出可以利用與感激的憑依所在,發揮每個當下的威力之點,清楚明白過去、現在、未來的同時存在,每一種自已的版本都是完美。完美並非臨界點,只存在某個僵化、死掉了的木乃伊式凍結,那是永無止盡的提昇。這不代表沒有休息的空間,只能不斷往上爬,把這樣的進化視為很累的修行也是一種視角,但那僅僅是其中一種看法。可以選擇這樣看,也可以選擇不那樣看,如果只能選擇積極正面的讀法,那這的選擇也稱不上自由。
      真正的自由選擇不是預設了立場,那就不叫選擇,叫強迫。真正的樂觀是連悲觀也包含在其中,一來是最大輻度的寬廣,二來是這麼地樂觀,連悲觀之所在也看出有值得樂觀的地方。那就像是一種信任,深深的信任,這樣的深信本身已成為內在的知曉。連說要相信都不必,因為連「不相信」也被允許,是這麼的相信,就算現在「不相信」,未來總有一天也會回家。這樣的信任,這樣的力道是任憑全天下之力也無法摧毀的。所以詩人若能在這看似天人交戰的事件中,認出那可提昇自我的媒介點,找出可改變舊習的轉化點,看出那可學習成長的催化點,那心病自然不藥而醫。因為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心動。不是身份地位的關係、不是種族國籍的原因、不是時空背景的理由,是自已的態度、自已的看法、自已的深層信念。
是自已認為這是個掙扎點,所以才進退兩難的。也就是說一開始就陷在是中是日?是台是華?身份認同的問題的預設,才會導致兩面不是人。

      但那真的是個難題嗎?活在當下,做自已能做的,從身邊開始,發光發熱,心的自由是外在環境無法逼迫的(例如文天祥《正氣歌》,有為者亦若是),沒有所謂真正的難題,也沒有「可是」這回事。要或不要而已,要不要把它當成「難成」之題罷了。睡不睡得著也終將不是問題,心的問題解決了,視野放寬,問題不是問題,問題即是答案,所有的問題都不是拿來解決的,是被了解用的。一但了解了問題,至少就解決了一大半。問題的本身,是認識自已的觸媒劑。增悲、苦吟、苦不眠,何苦之有?何悲之有?不是強行否認,而是站在更高的視角,以悲為基石,以苦為耐心,以同理心為出發點,見自已,見天地,見眾生。何來交戰?何來兩難?何苦睡難成?萬古長夜,一燈即亮。整夜不眠,一但想通,豁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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