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義 (53).jpg  

閒居

作者:鄭坤五
2016 游覽與感懷/游覽與感懷
許國無由1負此身,且量吾力作閒民2。但栽綠竹鄰君子,時挾清樽中聖人3。非分莫求焉得辱,浮生如寄不憂貧4。自甘埋首西窗下,書卷青燈尚可親5。(其一)
錦衣不到臥雲身6,萬事灰心老迫人7。才退筆如驕傲僕,詩荒句似怕窮親8。行蹤久與青山近,居處何妨陋巷貧。熊掌兼魚難並得,寧從吾志養吾真9。(其二)
【題解】
本詩為七言律詩,收入「全臺詩計畫」2014年期末報告,首見於《友鶴山人鄭坤五未定草》、《臺灣日日新報》,約作於1917年,根據作者生平資料推測,鄭坤五此時應於臺南地方法院擔任鳳山出張所通譯。前首感慨無法以所學貢獻國家,因此只好退而做一閒民,盡日與竹為友、飲酒遣懷。五、六句寫人世變化莫測,生命短促,不需有非份之求,亦不需以貧窮為憂,不妨埋首於書卷之中,盡日飲酒讀書。鄭坤五自少研習漢學,日治後進入鳳山日語速成科學日文,曾擔任通譯、庄長。此時雖任職於公部門,但其內心仍有無法施展才能的感嘆,其所能應對的方式,就是在有限的能力之下,儘可能的為世所用,閒暇則讀書飲酒排遣感懷,這也是日治時期大多數知識分子的處世態度。後首寫世俗的功名利祿與自己無關,唯有歲月催人老。自己久居山中,日欲青山為伍,即使生活貧困也無妨,因為功名利祿與保全氣節無法並得,寧可依循自己的志向,保全真純的節操。此詩名為「閒居」,但此「閒」必非作者主動求得的,而是身在異族統治之下,無法竭力才能,又怕過份熱中惹來干祿好利的非議,也怕違背傳統儒家的原則,因此只能淡泊以明志,表達日治時期文人在進與退之間的無奈。
【作者】
鄭坤五(1885-1959),福建省漳州府漳浦縣人。鄭坤五精通聲律、工於詩作,曾經參加全臺作詩比賽,三次奪冠。深得喜好絕、律詩的日本籍鳳山郡守賞識,於民國9年(1920)被提拔為首任大樹庄庄長(即鄉長),從此遷居九曲堂。由於後來作詩抗議日本政府壓迫臺民,又被郡守革職,從此便在九曲堂經營代書事務,並且全力創作,完成了內容豐富的詩稿以及長篇小說《活地獄》、《大陸英雌》、《愛情的犧牲》和歷史章回小說《鯤島逸史》、臺灣國風(臺灣山歌)等鉅作。鄭坤五是書、棋、畫、藝、拳無所不能的「高人」,在繪畫方面,他最擅長畫虎,與北部林玉山並稱「南北畫虎雙傑」,名噪一時。臺灣光復以後擔任雄中國文,及屏女美術、國文、歷史等科教師。此後投入《三六九小報》及《光復新報》工作,並且和陳皆興、王傳成等人興辦鳳崗詩社。
【注釋】
1. 許國無由:許國,謂將一身奉獻給國家,報效國家。無由,沒有門徑、沒有辦法。
2. 且量吾力作閒民:閒民,泛指無業的人。
3. 時挾清樽中聖人:清樽,指酒器,亦借指清酒。中,醉飲。中聖人,比喻飲酒至醉,典出《三國志‧魏志‧徐邈傳》。三國曹操禁止飲酒,徐邈身為尚書卻違反禁令飲酒至沉醉不醒,下屬來問公事,徐邈回以「中聖人」,意謂自己喝了酒。當時人諱說「酒」字,謂酒清者為聖人,濁者為賢人。
4. 非分莫求焉得辱,浮生如寄不憂貧:非分,不合本分、非本分應有。浮生如寄,人生虛浮,變化不定,彷彿短暫寄居在世間宇宙中。
5. 自甘埋首西窗下,書卷青燈尚可親:自甘,心甘情願。青燈,泛著青黃色的油燈。書卷青燈,用來形容清貧的讀書人生活。
6. 錦衣不到臥雲身:錦衣,精美華麗的衣服,比喻功名利祿。臥雲身,指隱居之士。此句謂隱居之士不關心世俗功名。
7. 萬事灰心老迫人:灰心,謂悟道之心,不為外界所動,枯寂如死灰。語出《莊子‧齊物論》。迫人,逼迫人。對紛擾塵世的萬事不再關心亦不受影響,惟有歲月一日日的逼近。
8. 才退筆如驕傲僕,詩荒句似怕窮親:才退,謂才思衰退枯竭。前句使用江淹「江郎才盡」之典。後句語出趙翼〈論詩〉:「詩解窮人我未空,想因詩尚不曾工。熊魚自笑貪心甚,既要工詩又怕窮。」歐陽修〈梅聖俞詩集序〉:「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蘇軾〈答錢濟明書〉:「詩人窮而後工。」皆謂文人越困窮不得志,寫出的詩文越好。描述自己想寫出好詩,但又怕陷入窮困。
9. 熊掌兼魚難並得,寧從吾志養吾真:魚與熊掌,語出《孟子‧告子上》:「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魚而取熊掌者也。」比喻俱為所欲,難於取捨之物。此二句承接前句,作者想寫好詩,但又怕自己落入窘迫困境,也表達作者身在日本政權的統治下,想要竭力施展才能,但又怕落入干祿好利的困境,只能淡泊以明志了。
【延伸閱讀】
1. 莊嵩〈夜坐書感〉,《全臺詩》第參拾壹冊。
2. 李碩卿〈和張君一泓村居韻〉,《全臺詩》第參拾肆冊。

(吳青霞)
http://ipoem.nmtl.gov.tw/Topmenu/Topmenu_PoemSearchOverViewContent?CatID=1770

賞析
         常可以看到詩人在詩中表達政治環境、時代變遷、社會體制下的種種無奈,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固然沒錯。重點是如何自處?若只是描述著無力感和無奈的地方,那也了無新意。強行故作鎮靜,也只是與世俗脫節。然而純描寫社會現實,沒有提出解決方法呢? 或許有人認為應該保持中立,不要涉入太多的方案解說。但真正高明的功夫是寓說教於無形,答案就在問題之中。


    「許國無由負此身」點出深深的無奈感,那種「具量吾力作閒民」是進退兩難下的妥協還是看開後的自處,有待觀察。「但栽綠竹鄰君子,時挾清樽中聖人」其實可以看出儘管不得志還是有所自我期許。「非分莫求」是人人可以朗朗上口的安慰劑,「浮生不憂貧」說得灑脫又有幾人能做到?會不會又太以貧為志?彷彿「富有」就是罪該萬死?安貧樂道被高度歌頌,顏回地下有知,果真是他的本意嗎?可以出入自在,貧也好,富也罷,都不影響心志,個人認為才是王道。「自甘埋首西窗下,書卷青燈尚可親」點出即便是閒居,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不得閒,而「閒」也非真正無所事事。
     因為「錦衣不到臥雲身,萬事灰心老迫人」,那種喪志感一筆帶過,卻又無比沉重。能說不在乎嗎?不在乎的話又何必提出?在乎的話又能怎樣?可是一但講了出來,也就可以放下了。淡以明志是身處在異族統志下的「不得不」,要看「掌兼魚難並得,寧從吾志養吾真」是不是場面話,就只能回溯當時作者的生平。後來剛成豐富的詩稿與長篇小說《活地獄》就不難看出是真正「寧從吾志養吾真」。
     讀到這類的詩,去設身處地也身在同一個時代,身為文人,手無縛雞之力。從事政治運動或是投入革命或是隱居?或是忍辱負重?還有什麼方法安然處世?有什麼辦法可以改變世界?同樣面對這一個世界,每個人的方法或抗或迎或無動於衷,另類思考,我們真的面對的是同一個世界嗎?
     真的是明明就同一個嗎?實則如同「薛丁格爾的貓」一樣,很著名的實驗,是生是死端看觀察者的角度。在未打開箱子之前,那隻貓即生亦死,存在這截然不同的平行版本。怎麼可能又是生又是死?非生即死,只能二選一,如何是生是死的疊加狀態?但偏偏就是如此,如同沒有人聽到、看見、走進的森林果真不存在嗎?看來很有道理,然而凡存在必有意義,沒有聽到倒下的聲音不代表不存在,只是對抱持著這樣觀念的人來說才是不存在。另一個版本裡,森林依然自存自在,不論有沒有被人欣賞、有沒有人走入,猶如天地萬物的自生自榮,斷然判定沒被自已聽到和看見就是等同不存在,不免失於褻瀆。
這就是為什麼很有名的理論「薛丁格爾的貓」非生非死、亦死亦生,人生亦如此。情場失意的這個實相,就有情場不失意的另一個實相,只是看我們對準那一個實相。那為什麼不能選擇皆大歡喜的那一個腳本?回到這首詩,試著去思考,為什麼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難道沒有如同生死交接、即生且死的「貓狀態」(量子力學宏觀狀態)嗎?從古至今,許多的格言如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有得必有失,試著反思,這是絕對不變的真理嗎?就像告訴三歲不到的小孩,「長大才可以喝咖啡」,為什麼?因為擔心他喝了咖啡會睡不著覺。可是那真是萬古不變的真理嗎?從前有個人在進行某種儀式時,因為旁邊的狗一直吠,所以他命令門徒把狗綁起來,至此以後,愈傳愈廣,每當後人進行相同儀式時,所有的人都把狗綁起來。終於有一天,有一個不知死活的後輩鼓起勇氣詢問為什麼每次都非把狗綁著不可?被削了一頓:「這是老祖先傳下來的,叫你怎麼做就怎麼做,問那麼多做什麼?」
    再思考一次,文人身處亂世,明志與處世果真不能併行?不是向現實妥協就是對抗社會嗎?魚與熊掌真的不能兼得嗎?會不會我們都預設立場太過於悲觀?太先入為主?往往不是無可奈何地選邊站就是退居山林般的淡泊以明志,難道真能以文述志、以詩做為無可奈何的論述嗎?我認為視野放大、胸襟打開,一定在左邊或右邊的二條路能走出第三條路,這並非不被看好的「賠了夫人又折兵」或過於悲觀的「得不償失」,是種融合、是種超越、是在萬事萬物的處境遇到左右為難時,持著「總是會有辦法」的樂觀與灑脫。唯有進入到這種境界,在世不屬於世,既不隨波逐流亦不退隱江湖,出入自在,這是真正的大自在。
     沒有人可以是真正的閒民,沒有人可以真正的置身世外,魚離不開江湖,水清則無魚。真正的閒適不是閒閒無事,也非忙著種花、品茗,是種心境。那種無論身處何地、面對何事,都保持著靜觀的淡然,心態上的閒靜是種功夫。可以屈可伸,而非必如屈原般縱身一躍不可。青山、青燈、綠竹,隱亦不隱,那像是種鍋邊肉的修持,不是不倫不類或四不像,是真正的超越,可以要也可以不要。
     沒有一定要,也沒有一定不要,那種隨和不是隨便,是來什麼就接受什麼,如果沒有那就安處於當下。這才是真正的安、真正的樂道。每個當下都有不同的選擇,何止二選一?何止閒與忙?薛丁格爾的貓,生死疊加狀態。文人處在各時代,或出仕或隱市,或消極,或積極,或抗爭或退縮。並非指牆頭草兩邊倒或見一個愛一個,那種基本立場是有所差異的,不執著,連「不執著」的本身也不執著,可以欣賞卻不必沉迷,什麼叫「既來之,則安之」?那種大灑脫、大自在,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糜鹿興於左而目不瞬。不是冷淡疏離,是種笑的時侯笑,哭的時侯哭,能發揮作用的時侯儘情去做,否則獨善其身,從自已身邊開始發光發熱。但卻不是哀怨或自嘆自憐,也非強作潚灑或故作清高。在那每個當下的威力之點,千千萬萬種選擇交疊在一起,我們真的身處亂世,身不由已嗎?還是不過給了自已一個身不由已的最佳藉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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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愛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