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人窮怨人富》
作者:蔡添福
澆風1淪刻薄,左右作人難。落魄遭訕哂2,多財惹劾彈3。窮文譏枉送4,守虜斥辛酸5。我願求中產6,嗤尤7兩不干。
【題解】
本詩為五言律詩,收入《全臺詩》第拾玖冊。「笑人窮,怨人富」是一句閩南語俗諺,指的是人不滿的心態,嘲笑窮人沒錢,妒忌有錢人是靠遺產來過好日子。也用來說明人不知反身自省,只會管別人,什麼事情都要批評,基於自卑或嫉妒的心理,對甚麼事都看不順眼。這種酸葡萄的心態,常見於人性,臺灣民風一向被認為純樸,但從本詩可以體會到作者感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做人真難,嘴巴長在別人身上,毀譽半點不由己,連經濟財產這樣私人的事情,都可以成為茶餘飯後作文章的材料。社會上普遍充斥著一種見不得人家好,又笑貧不笑娼的矛盾心態,因此詩人只求自己當個低調平凡的中產階級就好,免得遭人議論。
【作者】
蔡添福(1869-1936)
【注釋】
1.澆風:社會風氣浮薄而不淳厚。
2.訕哂:音ㄕㄢˋ ㄕㄣˇ,嘲諷、譏笑。
3.劾彈:即彈劾,檢舉﹑揭發不法行為。
4.窮文譏枉送:窮文,一窮二白的讀書人。譏,嘲笑。意謂窮書生被嘲笑讀書無用。
5.守虜斥辛酸:守虜,守錢虜、守財奴,財多而吝嗇的人。斥,責備。意謂節儉的有錢人被說成守財奴。
6.中產:擁有中等財產的人家。
7.嗤尤:嗤,音ㄔ,譏笑。尤,怨恨。
【延伸閱讀】
1.王竹修〈守錢虜〉二首,《詩報》第42號,斗南雅社第二期徵詩,1932年9月1日。
2.謝尊五〈守錢虜〉,《詩報》第42號,斗南雅社第二期徵詩,1932年9月1日。
3.許夢青〈步陳二亦廉嘆窮原韻〉,《全臺詩》第拾玖冊。
【賞析】
澆風淪刻薄,左右作人難。落魄遭訕哂,多財惹劾彈。窮文譏枉送,守虜斥辛酸。我願求中產,嗤尤兩不干。作者雖然藉由社會之口評「見不得好、笑貧不笑娼」,左右難、窮文枉、守虜酸。企圖找一個平衡點,在世不屬於世,「我願求中產,嗤尤兩不干。」看似清高,最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終不能擺脫流言蜚語的存在。追求中庸其實也是種極端,但這並不是說隨波逐流、沒有主見、當個牆頭草最好,而是事事求中立或是互不沾染,反而是最怕事,也更確立了閒言閒語的力量。一個往往不想得罪任何人的人偏偏得罪了所有人,太在意他人眼光,就活得不自在,不在意他人說法又怕被說無法無天。可是一個人真能低調平凡嗎?處世之道,不是事不關已或求不高不下的中間地帶就好,而是問心無愧。即無愧,他人說法又何妨?對得起自已的真意與良心,真誠做自已才是最重要的。嘴巴長在他人身上,我們沒辦法要求他人不說話,也無法強求別人只能說好話。他人有說話的自由,當我們要求別人隱惡揚善,不應該隨意批評,某種程度就是剝奪了自主性。彷彿只能歌功頌德,作者看來對時事檢討,頗有見地,但站在另一面來說,什麼樣的信念,什麼樣的視角就會看到什麼樣的世界。世界即視界,信念即實相,所見即所信。那些說長道短,「刻薄」、「作人難」、「落魄」、「訕唒」、「惹劾彈」、「窮文」、「譏枉送」、「守虜」、「辛酸」全是從自已的眼光看出,與其說是外人的批判,不如說他們代替了我們說出我們不敢說的話,那有點像是髒手由他人代勞的意思。坦白說,別人的嘴其實是自已內在不敢說出口的代言者。因為這不符點自已的道德觀,所以像是「排污」效應,當我們手中有垃圾時,第一個念頭是想找垃圾桶丟,除非是屯積症要不然一般人不會留廢物在自已身上或口袋裡。
所以,那些被自已視為沒用的東西、不被認可的物品、嫌棄的品項就會被排除在外,一定是別人不是我,我沒有這個面向,有也是別人。也因此,聖潔在我,污穢在他,我不接納我自已的面向全變成是他人的錯、他人的罪、他人的惡了。笑人守財怒、笑人窮書生、笑人讀書無用,這個被笑的也是暗指自已,但更難察覺的是笑人的人也是自已。只是他人成為代罪羔羊,因為我們不願扮演一個笑他人的人,以免到時風水輪流轉也被笑。我們寧可清高、寧願不左不右,保持中立國形象。但這世道,沒有人能真正置身於外,就算有,也是幻相,是類似不聞不問的鴕鳥心態。假裝世間很美好的自欺欺人和「這不干我的事、我不會選邊站、我不做任何選擇」一樣都是怕事、避事的心態。到頭來,最終也是躲不過,因為外在的聲音全來自於自已。
笑人窮怨人富的重點不在於老生常談或僅止於表面地說我們不要隨意批評別人,不要笑窮怨富,對於貧困,哀矜勿喜。對於富人,尊重與理解,不卑不亢。真正的核心應該不是拿來要求別人不該怎做或該怎做,這是踏入了誤區,所有的道德規範最後淪為規範別人用的,就失去了自主性,因為我們忘了回來從自已要求起。該是看到這點才對,我們不是要求他人不要口出惡言或陷入二元對立,而是要求自已,但嚴以律已的人從來不會真正寬以待人,因為他的眼中會容不下別人不守規矩。我都這麼守規定了,為什麼你就可以不必守?如果你也不守,那我算什麼?大概是這樣的感覺。可以允許或者說看見我們內在都有一個想要隨意批評別人的自已,一定有這部分,只是我們覺得笑貧不笑娼好像很不道德,愈是忽略,愈是壓抑,這些訕哂、譏斥、刻薄、為難全變成外在的形象化。愈反彈與愈不能接納的部分,愈壓不住,愈想忽視,愈會跳出來,呈現在外在。因為這世間沒有別人,每個別人都是自已。允許自已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就不會覺得別人的閒話家常很不道德,就算是聖人,難道永遠不會批評別人?一定會有的。更何況我們也不是聖人,我們不必怕一但開了批評的頭,就會沒完沒了,通常是愈害怕與反對它,才會持久。我們會批判自已,我們也會批判他人,但這個起心動念來了,是如實的接納,反而很快就會過去。一但落入自我苛責,價值對立,深陷罪惡,像是踩到地雷一樣跳起,反而更固化了它的不可動搖性。當然,手指頭指向他人就是指向自已,笑人家貧固然不對,但往後一步想我們笑「人家笑人家貧」就對嗎?我們不也以詩批人?不也以道德的至高性在暗指他人的不是?我們和被我們指涉的對象又有何異?不是甘脆沉默不語,也不是故意到處唇槍舌劍傷人,是認知到所有我不能接納的向度全在他人身上展現,我愈不能接受自已的那個部分,就成為了他人身上我最討厭的特質,這才是此詩帶給我最大的感觸。
錢財是中立的,標籤是我們貼的,貧與富,書生、守財奴、中產階級全是代理性指標,指出我們的心在那,視野就到那。不是執於一端,拼命追求財富或是故意排斥富裕,也非固執地以不高不下為榮或以中產為安穩。是出入自在,不執著也不執著於「不執著」,渡河後,就放下剛剛背的女施主;這不是過河拆橋或裝傻賣弄,指月之指,指出了月,指可以收回了。不是執著於指也非執著於月,更非執著於「月和指」之間的空白。他笑由他笑,沒有人在笑,在笑的人都是在笑他自已,笑人的人也不是別人,那個笑的本身與笑的發出者全是自已,被笑的對象、笑的動作、訕笑者,三位一體。認清了這點,才是真正的兩不干、左右不為難,信手捻來,無入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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